2022年夏至,凌晨4点。
沿海某市建筑公司会议室里。
整面墙上投影了巨幅明代考古挖掘画面,键盘卡擦卡擦的打字声在楼层内有节奏地回荡着。
一条语音讯息出现在聊天框里。
“陈工,领导对这次的建筑方案特别重视,还请多打磨几次。那些考古的一把坟地清干净,现场施工队就直接入场。”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连坟头都能开发房地产。”
陈树嘴上轻声抱怨着,手却在键盘上飞速敲打:
“请您放心,我司一定配合完善。”
这是公司的规章:甲方若是语音信息,乙方只能打字回复。
第二条语音接踵而来:
“唉。。”
中年男人先是叹了一口气。
“地是越来越难拿了,只有靠你们设计师了,请一定要挖掘出这块地皮的文化属性。”
“好的钟工,我们一定努力。”
对面看到回复后似乎很激动,连续按了几次的“抖一抖聊天窗”。
“那就这样,早些休息,今天中午记得把修改稿再发一次。”
会议结束。
公司楼下几乎塞满的快递柜前,堆满了现场挖掘古物的复制品。
陈树随便挑了一个趁手的盒子,上下掂了掂。
“就这破玩意还要编一套文化噱头,真是吃饱了撑的。”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凌晨4:30。
虽然身心俱疲,但看着在桌上的纸盒,陈树还是忍不住撕开了外包装。
暗红色纸壳下,是一个饰面栩栩如生的青铜方盒。
凤鸟纹。。商代武丁王在位时期的纹样。
“这特么不是明朝的墓地吗?怎么寄给我一个商朝的玩意?”
陈树不禁怀疑起对方考古的真实性。
但为了公司的业绩,他还是仔细观察起盒子表面:
凤鸟栩栩如生,包裹在盒子四角,凹陷的瞳孔中散发着暗淡的辉光。
“仿品做工还挺细致。”陈树不禁称赞道。
话音刚落,盒中发出一声响彻雷霆的雀鸣。
青铜盒突然浮起,顷刻间室内亮如白昼。
凤鸟舒展翅膀,盘旋而上。
没来得及反应,意识就被瞬间抽离出了身体。
一直到额头上刺冷的水珠滴落才猛然惊醒。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只觉得有阴冷的风迎面吹来。
待双眼适应了环境,环顾四周,才看到了远处岩壁上反射着火光。
脚下是一个平缓的上坡,有一排被风化的台阶,大致通往光亮处。
陈树手脚并用地爬过了地上的阶梯,在缓坡的尽头越过了一个转角,视野豁然开朗。
一个光头男人正在洞口前的篝火旁打着瞌睡。
这个壮硕的男人,穿着一身复古皮袄,光秃的脑袋留着一撮猪尾巴似的细毛。
双手抱着弯刀,身旁放着弓箭与箭袋。
显然对方不是什么善类。
这时口袋里传出了两声熟悉的震动。
卧槽,忘记静音了!
随着《Take me higher》的闹铃响彻了山洞,那光头猛地惊醒,大叫着拔出腰刀大喊大叫。
几乎瞬间就发现了在角落疯狂按手机的陈树,两人四目相对,静止了数秒。
“南蛮!”
光头男子大喝一声扔下弯刀,利落地拿起身旁的弓箭对准了陈树。
陈树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双手象征性地往上抬举。
那光头却没有放下戒备,依旧拉着满弓,膝盖微屈,缓慢向前逼近。
月牙形的箭头在篝火的映衬下折射出阵阵寒芒。
“南蛮狡猾,能找到这里!”
这里,这是哪?
陈树一脸懵逼,呆呆地看着对方。
“想装成傻子?以为大金的巴图鲁那么好骗么!”
光头冷哼一声。
“居然勾结倭人,蛮子果真是蛮子,大汗说的没错,蛮子就应该都杀光!”
这是哪里来的神经病!
陈树强作镇定地挤出一个职业假笑,缓缓说道:“猛男,现在是法制社会,你这样迟早会被抓的。不如你放了我,我保证绝对不报警。。。”
“花言巧语!”
光头怒喝一声射出箭矢,月牙形的箭头擦着陈树的头皮飞过,箭头如剃刀般铲去了一大块头发。
“恩?我明明瞄的是胸口。”
光头男疑惑地自问了一句。
感受着头皮被刮起一阵滚烫的灼烧感,强烈的恐惧涌上陈树心头。
“大哥你冷静一下,刚才是闹钟,闹钟啊!”
陈树大喊着将手机屏幕朝向对方比划着,并取消了静音。。。
“倭国的妖物,孽障!再吃我一箭!”
砰!
弓弦再一次剧烈的绷响,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击穿了手机,箭头直接扎进了后面的手掌。
陈树惨叫着捂手,半跪在地。
“万历老皇帝看来是死不瞑目了!蛮明让妖怪当道也就罢了,居然还是倭国妖怪!亏得他当年还费劲平了倭乱。”
光头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陈树,鄙夷地朝他吐了一口浓痰。
“这便超度了你!”
剧烈的疼痛刺激着陈树的神经,大脑暂时清醒了过来。
余光瞥见那光头正准备再次上弦,恍惚间又听见了拉弦的声音。
陈树头皮一阵紧缩,疼痛感竟消失了片刻。
只能赌一把了!
陈树爆起全身力气侧身撞向前方。
那光头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箭头再次擦着头皮飞了过去。
陈树顺势直接半骑到对手上身,一脚踢远了地上弯刀和箭袋,双腿压住对方脖颈,手臂缠住他的右手,拼命朝反方向扭曲。
这是陈树在学生时代唯一学会的柔术招式。
那光头显然没有料到眼前之人竟能有如此身手,在地上拼命挣扎,却发现怎么也挣脱不了。
几番往来角力后,陈树勉强制服了对方,但右手掌不断渗出的鲜血让他眼前有点发黑。
一股生存本能带着恐惧与愤怒涌上心头。
光头喉咙里发出时断时续,如野兽般的低吼声。
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语言,以及零碎的“杀了你”、“南蛮狗”等汉语。
陈树恐惧到了极点,内心爆发出一股巨大怒意。
“我去你大爷的!”
几声沉闷的骨骼扭曲声后,伴随着两人杀猪般的惨叫声,光头的右手臂被直接旋转了一周。
一定要弄死他,不然死的就是自己。
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后,陈树彻底红了眼。
任凭自己的伤口反复撕裂,双手瞬间发力玩命地向上压迫对方的脖颈。
肉色的秃头逐渐憋成了紫红色,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砰!
男子如软泥般往前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陈树也同时倒了下去,在地上剧烈的咳嗽着,喘着粗气并且发现自己的体温正在快速流失。
转头一看,洞外竟是寒风凛冽。
他踉跄地起身翻找着男子的随身行囊,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件现代物品。
迫于无奈,只得扒了尸体的衣服给自己穿上。
明明是盛夏,自己又在南方沿海,怎么山洞外是大雪纷飞。
六月飞雪?
陈树枯坐了整晚,感受着杀人后的不适以及外面奇怪的天气。
第二天黎明时雪停了。
山洞外,望不到头的银白色森林往远处延伸,组成了起伏的天际线。
强烈地真实感冲击着陈树的神经,看着地上僵直的尸体,内心恍如隔世。
真的穿越了?
雪后初晴的天气,不出半日,又开始暮雪纷纷。
披荆斩棘出了森林,一片萧瑟的荒原映入眼帘。
这片土黄色夹杂着白雪的天地,似乎连草木都被抽干了生命力。
独自在荒原游荡了两天,吃完了兜里最后一点野果子。
腹中饥饿,陈树捡了两块趁手的卵石,走到江面开始砸冰捕鱼。
而坚冰溅起了一层碎屑,如同是在为大地刮痧。
陈树瘫坐在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全身仅剩下一块机械表和一盒感冒药。
“这是什么破地方,坑爹呢这是!”看着坚实的冰面,陈树大声咆哮道。
似乎是老天爷听到了抱怨。
一声悠长的狼嚎打断了陈树的无能狂怒,不远处的荒原上出现了十几匹野狼。
陈树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恶意,长吁了一口气。
野狼们或坐或躺,昏暗的天空下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
它们已经等待许久了。
随着一只体型明显大一圈的金毛头狼仰天长嚎,狼群们开始慢慢朝冰面包围过来。
卧槽!来真的!
陈树悲叹了一声,下意识抽出了弯刀,开始对着狼群大声怪叫,企图吓跑它们。
而这只让狼群看陈树的眼神中除了原本的贪婪凶厉外,又多了一分看傻子的神情。
包围逐渐缩小,狼群嘴角滚烫的丝丝馋涎愈发清晰。
接近五十步距离时,群狼开始加速。
而首当其冲的居然是一只白毛哈士奇,如僵尸般的奔跑模样甚是滑稽。
这让陈树心头涌上了一股巨大的羞耻感,不是对狼群,而是对这个世界。
果然是优秀的大区匹配机制。
“来吧!”
陈树怒喝一声,抄起弯刀大叫着朝狼群绝望地冲去。
刚一照面,弯刀借着惯性斩进了最前方哈士奇的嘴巴里,随着刀柄扭曲,那白毛畜生当场毙命。
然而顷刻间真正的狼群从四面八方扑咬过来,他们协调有序,让陈树只能胡乱地招架。
几分钟后,狼群便彻底撕碎了人类的防御。
鲜血不断从衣袖滴落,陈树勉力支撑着身体做着徒劳地抵抗,狼群攻势却愈发凶猛凌厉。
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踢开了一只灰狼后,终于脱力摔倒。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一只灰毛野狼直接扑在了陈树身上,作势欲咬。
猛地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从上而下,精准地射入了野狼右耳。
箭头直接穿进左眼眶,带着眼球从右眼眶中钻出,灰狼悲鸣了一声后,脑袋无力的搭落在陈树的脖子上。
紧接着又是数支箭矢破空而来,围绕陈树的撕咬狼群纷纷中箭,呜咽着倒了下去。
金毛头狼见状不妙,随即一声长嚎,群狼留下了几具尸体,以及重伤嚎叫的同伴后,向天边遁去。
欢呼从远处起伏的小土坡后传来,几个黝黑的壮汉和一个小男孩从坡后依次现身。
为首的执一副长弓,其余众人皆带着镰刀,锄头,等长短农具,小男孩手里拿着弹弓朝前比划着。
“大贵去看看,顺便把老子的箭拾回来,看准点,一支都不能少。”
领头的壮汉约莫四十来岁,身高八尺,豹头环眼,面如刀割般棱角分明,却格外小心地将长弓收好,取下弓弦放入胸前布包中。
“赵头好箭法,这次起码猎了五只毛狗脑袋,咱这回不仅能吃上肉,兴许还够给娃子们做几身好衣裳咧。”
“齐大贵你个杀才,咋就知道吃,老子是让你去瞅瞅冰上那汉子。”
赵头骂道,那名叫齐大贵的壮汉挠头傻笑了几声,随即跑向了冰面。
“赵福哥,俺也想学射箭,要是能和赵福哥一样,咱以后就能顿顿吃上肉了。”
小男孩挥舞着手里的弹弓开心地说道,却冷不防被赵福一手从脖颈提溜起来。
“戚大义,你小子以后得读书,不能一辈子当军户。读书科举是咱军户唯一翻身的路子,不管是文举还是武举,中一个就成!”
赵福又用另一只手在男孩地大额头上比划着尺寸。
“你小子脑壳大,跟个夜壶似的,以后准聪明,等回去把毛狗皮卖了,咱给你整到复州社学里,让知县老太爷亲自管教。”
小男孩脑袋被赵福扒拉地晕乎乎地,一时说不了一句长话,只是做着鬼脸。
“还活着呐,八成还是个建奴!”
说话间远处传来齐大贵的喊声,众人赶紧围了上去。
“狗屁的建奴,你家建奴就留个髡(kun)发,瘦巴巴跟个穷酸似地,也不似蒙古鞑子留两根毛。他奶奶的,费了老子两支好箭。”
赵福骂骂咧咧地用脚扒拉着陈树的脑袋,惋惜地看着两支折断的箭矢。
“怕不又是个逃亡建州的军户,那可就不值钱了。”
齐大贵仔细比划着陈树的弯刀说道。
赵福上下打量着陈树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酒壶,打开后闻了闻。
转头对齐大贵说道:“拉回去给老爷瞅瞅,这家伙不像那边的,却也不似什么良家子,万一是条大鱼,那噶了人头准能领赏。”
“还是赵头脑子好使,俺咋就没想到这点。”
齐大贵笑着点了点头,一把将好奇的戚大义拎了起来抱到了肩头。
“你这狗才,算是便宜你了。”
赵福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随即将酒倒了下去。
在酒精刺激下伤口剧烈地灼烧,陈树猛地被激醒。
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正被几个壮汉围在中间,小男孩骑在壮汉的脖子上拿着弹弓瞄着自己。
众人一边比划着,一边议论纷纷。
他们确实不像现代人,陈树内心最后一丝现代社会的幻想破灭了。
但也只得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职业微笑,对着众人提出了哲学三问。
“众位老大哥,我这是在哪?你们是谁?敢问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天启元年,辽南,长生岛。”
齐大贵憨笑着说道,像看小猪仔似地看着陈树,时不时还用树枝戳一戳。
“这二鞑子脑子让毛狗啃傻了吧,连日子都记不清啦!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赵头,咱给他头发收拾收拾,再把脑袋削了,回去领赏钱吧!我看那些辽东军爷都那么干。”
“狗屁!就属你小子缺心眼,小心被人把命根子噶了泡酒。人还没分清楚,咱不能干那杀良冒功的缺德事,干了以后生儿子准没腚眼。”
“可大义明年就该入学了,那束脩。。”
“闭嘴!老子自然有办法。”
赵福不耐烦地说道,又盯着眼前的陈树良久。
“万一这厮是建奴探子,那噶了头的赏银别说大义的束脩了,还能给咱大伙都整点年货。”
众人一阵附和,点头称是。
一刻钟后,陈树被捆在了竹竿上,跟条腊肉似地在半空左右晃荡,嘴里还被塞了破布。
齐大贵拍了拍陈树扭曲的表情,笑着说道:
“咱们平时绑猪绑狗,就是没绑过人,你忍着点,很快就到了。”
然而只有陈树自己知道,天启元年,1621年,辽东,每一个关键词都令人扎心,到处都是死局。
一想到今后的历史走向,陈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重开,没准还能穿回去。
毕竟自己前世在赶不上驶离站台的公交车的时候,大声喊一嗓子,司机师傅有时候看着自己可怜还能等个十几秒。
不行,我要挣扎,我要润!
强烈的求生欲再一次涌了上来,靠着在建筑公司上班做方案文本,汇报时强行编营销词的能力,陈树有了些基本对策。
第一步就从自己的名字入手。
我不叫陈树了,我叫陈楚,字三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陈楚如是想到。
把气势先拉满,再想办法在被努尔哈赤逮住前润出去,兴许还能润到欧洲美洲,赶上地理大发现的末班车。
那个赵福也不算是个恶人,至少看上去不像,不然自己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陈楚不断安慰着自己,在一路的说笑声中,被倒挂着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到山脚下的一处定居点。
一座显眼的方形土堡坐落在草屋群落正中间,四周零星分布着几十间草屋,破败的渔码头散落在江边。
众人扛着猎物来到了土堡侧门,将猎物和陈楚在门口码放整齐。
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后,一名青衣布衫的年轻人推开了侧门。
“见过小孙管家。”
赵福作揖行了一礼。
年轻人微微点头示意:
“赵福哥,今年回来的那么早?”
“承蒙着孙老爷平日里行善,得了神佛保佑,这回给您家送富贵来了。”
赵福笑着又行了一礼。
“得了,得了。”
年轻人摆了摆手
“麻溜地搬进来,我去找大管家给你们结账。”
“小孙管家,这回怕是得叨扰老爷了。”
赵福笑着闪开了身,露出了被绑成粽子的陈楚。
“兄弟们打毛狗时捉来了这建奴模样的贼厮,想着请老爷分辨分辨,若真是建奴,就给大公子捎去,也可向朝廷换点赏钱。”
赵福说着解开了陈楚头上的绑绳,一手提溜起陈楚的脑袋。
“看,髡发①。虽不是猪尾巴,但看着就不似良人,定是建奴细作。”
读书人见到地上的人形腊肠,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帮长工大哥平日豪爽,却也是粗鲁,若冤枉了好人,那岂不是白白结了仇怨。
他上前仔细端详了陈楚一番,又查了查猎获的野狼。
“先把毛狗先搬到库房,好好卸了皮肉,一会儿去账房那结账。赵福哥,领俩人给这贼厮扛大院里去,我去请老爷和大管家。”
赵福听罢哈哈大笑,抬手作了一揖,读书人又忙地从齐大贵肩上接过了戚大义。
“你怎地又跑去野混弄得一身泥,快去让阿玉收拾收拾。”
读书人边说边理了理小男孩的衣襟。
“知道了二七哥,我就去。”
男孩如泥鳅般从年轻人手里挣脱,一溜烟跑进了堡里。
“有了这次的皮子,大义的束脩看来有着落了。”
读书人看着小男孩的背影说着,对赵福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赵兄虽是白丁,却识得圣人教化之道,小弟替大义多谢兄长了。”
赵福赶忙摆摆手,作揖回礼说道:“可万不敢受伯彦的礼,咱军户要翻身,也就只能靠读书一条路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后世辽宁省大连市长兴岛被誉为“江北第一大岛”,而此时却只是辽南一个叫“长生岛”的不起眼的穷山沟。
孙家沟是岛上唯一的村落,与对岸的羊官堡隔江相对。
因常年苦寒,土地贫瘠,却还要负担粮税,只得靠着采矿、林木以及渔货换取每年的差额。
万历年间,李如松奉诏入朝抗倭,村长孙秋水领着全村老少筹措军粮入朝,打退了来劫粮的倭兵,因功在长生岛就近谋了个世袭的羊倌堡守备。
后孙秋水年老,像上官乞了骸骨,职位就世袭到长子孙应头上。
长生岛地处辽南临海,离最近的复州城相距百里,早年间常有土匪前来孙家沟打秋风,官兵往往鞭长莫及,孙秋水得功归来后在孙家沟筑起了土堡,这才使得情况好转了一些。
正值明末小冰河期,天气愈发寒冷。
孙秋水虽是地主又兼着粮长,却也只能勉力维持孙家沟不多的产业。
整日间忙着上下打点关系,带领全村经营着把长生岛的矿石,山货卖到县城换回一年所需粮种的生意。
比起江南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士绅地主,孙秋水的财产远不及他们万分之一。
毕竟就算把长生岛土地全兼并了,就那么点人,也刮不出多少油来。
久而久之,老孙也就顺其自然了,虽不富裕,却也同全村上下相处融洽,每天乐呵呵的,成了复州卫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大堂里,孙秋水与管家孙七打着算盘核对着账册,时局日益艰难,两人正琢磨着天启元年的捐税该怎么打点税监。
如今孙秋水年过六旬,依然每日精打细算着处理生意。
“理儿有消息没有,这都快两个月了。”
“老爷,二少爷虽是第一次去辽阳倒腾,但过手了多年的复州生意,应是路上风雪大了些,走得慢了,算着日期想必近几日就能回来。”
“老七,我担心啊,全村的粮种就指望他辽阳这一趟了。”
自从萨尔浒之战①后,辽东局势日益糜烂,日子愈发难过了。
“复州昨日刚来的消息,让我们加紧准备运往京师的供木。下月十五会有海船来运。”孙七拿出一份复州城官府的文书,递给了孙秋水。
“又要供木,上月不是刚送去一批么。若是月月要供木,那耽误了下月的农时该如何是好。”
孙秋水叹了一口气。
“陛下要这么多破木头干什么,这也没听说要修什么宫殿啊。”孙秋水苦涩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等老二回来,先去复州借些银子,去盖州金州收一批木头吧。若是耽误了农时去砍树,那今年粮税就没法交代了。”
说罢孙秋水长叹一声,孙七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当两人愁眉不展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孙二七匆匆踏进了厅堂。
“二七,怎地如此急躁,可是出什么事了?”孙七微微蹙眉,问道。
“老爷,大管家,赵福打了六只毛狗,成色全是上品,已经入了库房了。”
“倒也不错,赵福今次收成确实比以往要高一些,回来的时间也早些。“
孙秋水微微颔首,随即又说道:“但也莫要如此急躁,不过六张皮子而已,你又不是第一次,还是要稳重些。。。”
“老爷!还有大事。”
孙二七直接抢过了孙秋水的说教,随即将赵福绑到陈楚的事讲了清楚。
“还有此事?”
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
按着明末军功首级领赏制度,建奴首级五十两白银一颗。
虽说孙秋水已不是武职,但上下打点后记挂在长子孙应名下,也能有二三十两的进账。
如此就能从容地去采买木材当做供木,也就不用耽误农时和去借高利贷了。
紧跟着来的赵福与齐大贵前后提溜着陈楚来到了中庭。
“孙老爷。”
赵福作了一揖,随后抓起陈楚的脑袋比划着说道:“这厮留着髡发,衣着不似汉人,八成就是建州来的奸细。”
陈楚无奈地看着众人,虽有千言,奈何嘴里塞着破布说不了话。
孙秋水上下打量了一番陈楚,示意赵福去了陈楚嘴里的破布。而后齐大贵押解着陈楚来到厅堂,把他按倒在地跪着接受问话。
待众人坐定,孙秋水示意了一眼孙七,孙七心领神会。
“赵福,此人若真是建奴细作,便是大功一件,可想过要何恩赏呀?”孙七微笑地看着赵福。
赵福向两人躬身行礼,随后说道:“某受孙老爷,孙家沟父老大恩收留在此,不敢独占功劳,能捉了这厮乃是上天眷顾老爷,某不敢污了老爷的功德,只愿孙老爷能让戚大义这娃子能往复州城进学。”
“好!”
孙秋水颔首称是,微笑着看着赵福。
“大义这小娃虽不是我孙家沟人,却也聪明懂事,是个读书的苗子。应当读书进学,这事我来想办法。此人若是真建奴细作,待换了人头赏,也能让全村人把今年过去了。”
一旁的孙七点头表示同意。
什么?难道你们直接把我定性了吗?
陈楚跪在地上看着众人,倍感焦急,不禁大声说道:“我不是建奴,我是汉人!”
众人目光纷纷转向地上跪着地陈楚,赵福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抽了一下陈楚脑袋。
“贼厮!没问你话,让你多嘴!”
陈楚忍着抽打,大声说道:“我。。在下姓陈名楚,字三户,乃是海外归明的汉人!”
“他娘的,找打!”
陈楚全然不顾疼痛,大脑飞速运转,继续大声喊道:“因归国后被建奴掳了去,他们要我当他们的包衣,我不从,他们就把我关了起来。前几日大雪,我剁了守卫,抢了他的衣服和刀逃了出来。”
“放你娘的屁!你有本事单枪匹马从建奴牢房里杀出来?难道是赵子龙不成?”
赵福起脚作势欲踢,孙秋水摆手阻止了他。
“就一个打瞌睡的守卫,我是偷袭得手的。又在荒原流浪了几日,遇到狼群袭击,后来就遇到了你们。”
陈楚说完,跪坐着转身在地上朝赵福鞠了一躬
“若不是你,我就被狼咬死了,小弟在此谢过。”
“少套近乎!”
孙秋水眉头微蹙,与孙七对视了一眼。
“伯彦,你怎么看?”孙七看向了在一旁静观的孙二七,目光深邃。
孙二七心领神会。
“老爷,大管家,小生认为此人言语漏洞百出。”
孙二七思索了一阵,继续说道:“前番王师败绩萨尔浒,再到熊经略去职,奴贼气势愈发猖狂,多次袭扰辽东各处。长生岛在复州西陲,平日无人问津,正是细作潜伏的好去处。且我朝同海外贸易多在广州,福建等南方各省。所谓远归汉人又来我辽南作甚?定是投了建奴的奸细!”
孙秋水微微颔首。
“伯彦说的有理,待我修书一封,让应儿领人将此贼带回复州。赵福,你且将这厮带入地窖关好。”
说罢便拿起桌上茶杯抿了起来。
赵福见状,不由得陈楚继续解释,再次将破布塞进了他的嘴巴,同孙二七,齐大贵一道将陈楚扭送了出去。
“老七,你觉得这人是建奴细作么?”
孙秋水见众人走远,来到中庭来回踱步。
“老爷,若无此人,全村今年就要借债度日了,一旦借债。。。”
“罢了罢了,我知晓了”
孙秋水长叹一口气。
“届时请老罗头好好雕个檀木头给他,厚葬了吧。”
“老爷,就是我孙七认定他就是建奴,你是受了我与犬子的蒙蔽,并非失信于吴老将军。”
孙七不顾年老的腰背,朝孙秋水躬身下拜。
“你这是作甚。”
孙秋水急忙扶起孙七。
“咱都是快死的人了,到时候下去见了吴将军和老帅,我自请军法就是了,与你无关!”孙七说道。
“真是胡言!你有甚错,都是我没甚用处,弄不来钱财,只得干出这事。”
正当两人伤感之时,后院来了一连串稚嫩的童声。
戚大义大叫着跑了出来,后面一个青衣少女两手各拿着一把梳子在后面追着。
“大义别跑了,姐姐给你梳头。”
“老爷救命啊!玉姐姐又要给我梳头了!”
戚大义顺势跑到了孙秋水身后抱头蹲防,少女没法子只得先站在两人跟前行了一礼。
“玉昭,你怎地又在欺负大义,十二岁的人了,不成体统!”
孙秋水一脸愠怒,把戚大义抱了起来。
“爹!七叔!我咋就欺负了大义了,大义跟着赵福他们出去野混,弄了一身的泥,连头发里都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正准备梳头呢!”
孙玉昭笑嘻嘻地看着被抱在怀中的戚大义。
孙秋水脸色一黑,一旁孙七闭目微笑。
“你当你老子真瞎啦!大义头上才几根毛,就你那梳法还不是梳成建奴头了。”
“对啊对啊!玉姐姐一直给我梳小姑娘的辫子,太丑了!”戚大义大声说。
“你现在居然说丑,之前不是说漂亮么!”
孙玉昭叉着腰,气鼓鼓地说道。
“之前是之前,二七哥说这叫示敌以弱,待。。待机而。。待机而动!”。
戚大义做了一个鬼脸,孙玉昭一脸黑线,大步走上前强行把戚大义从孙秋水怀里抢了出来。
“那姐姐今天教你什么叫半渡而击!”
说着把戚大义扛在肩头,带回了后院。
孙秋水一阵无语,继而又长叹了一声。
“老七啊,我这个傻闺女你说这以后可咋整。诗书礼仪处处不懂,琴棋书画样样不会,摸鱼爬树倒是有模有样!”
孙七不经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说道:“你问我作甚,你下的崽子养成了猴,自己想办法。我还要去库房一趟,走了!”
“管!管!管!谁管的住!我是没本事,阿秀走的又早,就该早点找媒婆嫁了最好,你说你咋就不和我订娃娃亲呢,订了后我就什么事都省了!”。
孙秋水没好气地说着,孙七却越走越远。
“儿孙自有儿孙福。秋水兄你还是多想想那颗人头的事吧。”
孙七悠长的声音渐行渐远。
孙秋水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厅内只剩他自己一人,屋外也没人理他,只得自己理了理衣袖,回房写信去了。
几天后,孙家沟外的树林中,一队刚集结,五十多人的土匪正在商议事情。这些虽是落草土匪,却清一色穿着明军制服。
这就要从辽东这几年的破事说起了,此时的辽东,土地兼并严重,糜烂的卫所制使得军户们都成为了上级的农奴。
年复一年无止境的压榨使得军户连年逃亡,继而又使得辽东的局势愈发恶化,朝廷又只得点更多自耕农成为军户,如此恶性循环之下,万籁俱寂。
一些军户逃亡建州做了女真人的包衣阿哈,虽也是受尽欺辱,但也算是能有口饭吃。
还有一些军户直接杀了上官,席卷了本部军械库,落草为寇,当了胡子流窜全辽,专职抢劫村庄百姓。
努尔哈赤起兵反明后,听从八子皇太极的建议,笼络利诱这些落草的乱军土匪,在明朝控制的辽东区域制造混乱,自己再作为“解救者”降临,这使得不断有辽人投靠后金。
在多方综合因素相加之下,居然让前任辽东经略熊廷弼判断“辽人不可用”。故而请调了外地的军兵镇守辽东,并施以严厉法度约束各级,这种削足为履的做法一时间倒也使得辽东局势得到稳定。
而后熊廷弼卷入党争去职,接替的袁应泰却不顾众多将领反对,一改老熊的策略,宽法宽刑,收编各处乱军扩大边防,名义上看着声势浩大,实则处处漏洞。治军颇有后世常凯申之风。
那五十人的土匪原是卫所的军户,杀了上官后原地落草,各人带着明军制式火铳兵器到处劫掠。
辽东各个堡垒的明朝守军在袁应泰上任后几乎再也没有主动出城过,故而野外长时间一片乱匪糜烂。
“那个女真贝勒不是说会有人在长生岛接应我们么,怎地等了这多时日了,连个鸟毛都没有。”
领头的匪首大口喝了一口浊酒,往地上啐了一口老痰,骂道:“娘的,这帮建州鞑子别不是耍老子。”
“大哥,前几日兄弟们到处打听消息,在江面上逮了一个舌头,那家伙贼不老实,让兄弟们一刀给剁了,却发现了一封书信,咱虽然不识字,但看着却不像普通书信,就带来给大哥过目。”
一个毛脸土匪掏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递给匪首。
“特娘的!老子字也识的不多!”
匪首撕开信封,瞪着牛眼艰难地看了一刻钟,骂道:“这建州鞑子真是没甚用处,竟然让一帮泥腿子捉了去。”
“大哥,那现在咋整啊?”一个胖匪说道。
匪首沉思了良久,随即召集了众人。
“咱若是去把那建州鞑子救了,到时见了贝勒爷,弟兄们也能升官发财不是。”
“可是大哥,你说那后金大汗真的能打下辽东么?”
一边的瘦子土匪表示怀疑。
“是啊大哥,若是袁经略真剿了鞑子,那可咋整。”
群匪们开始议论纷纷,那匪首见状,又猛灌了一口浊酒。
“屁,袁应泰能剿个鸟的鞑子,他自己不被鞑子噶脑袋就不错了。你们可还记得隔壁村的牛蛋子,这小犊子先跟了蒙古鞑子放羊,又和蒙古鞑子一起投靠了官军,袁应泰想都不想直接赏了他在辽阳当百户。这个杀才,原本就是个卫所里刷茅房的料,真就给他翻了身。我看整个辽东就他袁应泰自己觉得自己能剿得了建奴!”
匪首恨恨地说着,随即转了转眼珠,思考了一会。
“如此,咱先回家里把众兄弟都集合起来,拿上家伙事儿,此番来复州就算不能吃饱,也得捞一笔填填肚子,且顺带着两边都不得罪。”
孙秋水信件寄出的第三天,村外出现一股乱兵土匪。
这支乱兵与土匪合流的队伍,不仅有一队火枪兵,甚至在队伍的最后还隐约能看到三门虎蹲炮被拖曳着缓缓前行。
和农闲时一样,赵福带着村中青壮在荒野打猎,远远就看到了几十人的队伍缓缓往孙家沟行进。
急促的锣响敲了起来,全村老少带着时刻准备的大小包袱,赶着大小牲畜逃进了土堡中。
关外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土匪来到有堡垒的村落,通常只会在外围茅屋扫荡一番。
而平日里村民也会留一些米粮,粗布在屋内,故意放在家中的显眼处。
土匪扫荡后,一般就自行离开了。
所谓“破财消灾”。
常年以来这种“默契”逐渐成为了常态。
若是遇到年景不好,土匪来时没有在屋里拿到东西,本地的老匪甚至还会留一些财物接济村民。
若是某处村庄被新来的土匪抢了,本地的老匪也会受村民所托去“剿匪”。
久而久之土匪竟然起到了一定维持治安的作用。
正如老农们靠田地吃饭,本地的村户就是本地土匪们耕耘的“田地”。
但乱兵就不一样了,他们用合法的身份,以劳军为名进行抢劫。向来是雁过拔毛,沿途鸡犬不留。
辽东糜烂后,这种现象愈发常见。
孙家土堡外层为四方形土墙,以原先砖石胸墙为基础,以黏土加宽加厚。
数十年的修修补补,墙壁高度也接近三米,上能走人,又垒了垛口,设置了闸门,以往青壮凭借这些也抵御了不少次的土匪来袭。
待最后一户村民赶着老黄牛进了堡,在孙秋水示意下,闸门应声而落。
“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抢到长生岛来了!”
赵福在土堡城墙上暗自叫骂道,以他为首的一众青壮带着农具隐蔽在墙垛后,静等着远处的乱兵逼近。
土墙上,孙秋水,孙七等一众人坐在几条临时拼凑的长凳上商议着对策。
孙秋水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难道自己的判断错了,那人的确是贼奴?
赵福看着不远处的乱兵,似乎并没有要抢劫周围茅屋的意思。
反而列着散漫的队伍,散漫地朝土堡走来。
“大贵,去库房把咱的箭都搬来。”赵福说道,随即开始给长弓上弦。
“老爷,他们似是冲着堡来的。”
“赵福,如果兵匪攻堡,你可有把握守住?”
“他们若是寻常刀剑兵器,某领着兄弟死守土墙却也能抵挡。”
赵福说着伸手指向乱兵后方,三门虎蹲炮在几个乱兵的推动下缓缓前进着,他面色凝重地说:“若是被炮轰开了缺口,他们冲杀进来。堡内还有许多老弱,我等人数太少,很难抵挡。”
片刻后,乱兵群中走出一人,来到堡前,清了清嗓子大声叫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等今日前来贵堡讨个说法!”
“昨日我等押解建奴路过此处,跑了一个贼酋。今天打听到是被孙家沟捉住了,尔等莫要窝藏,速速把逃犯交出,再拿出酒肉钱财劳军,如若不然,一并按通敌处置。”
“各位军爷,我们确实抓了一个建奴。已经报了羊官堡的孙守备,想必守备马上就会派人来,不劳动各位军爷大驾,此处土堡乃孙守备家私宅,军爷不要自污了前程。”
孙秋水授意赵福喊道。
“娘的,泥腿子成精了,一个破守备摆那么大谱!他就是个总兵,老子也照抢!”
领头的乱兵匪首啐了一口了,随即命人将孙秋水的信件射上了土墙。
“送信的死啦,我等奉孙守备之命过来接人,你等速速移交逃犯,否则格杀勿论!”
“去把那厮带来对质,看看反应。”孙秋水嘱咐道。
“是。”
片刻后,齐大贵,赵福押着陈楚来到了土墙上。
“各位军爷,此人可是你们追捕的逃犯,莫要认错了贼奴,放跑了大鱼。”
土堡前的匪兵看着墙垛中被五花大绑的陈楚,一时语塞。
“你且等着,我回去对照画像!”
说罢飞身跑了回去,却被匪首气的踹了他一脚怒声说道:“你个蠢货,管他真假,让他们交人不就行了,咱刚到此处,怎么可能认识!”
说罢匪首亲自来到土堡前,拿着一张胡乱涂鸦的宣纸,装模作样地上下比对了一番,点头大声朝墙上喊道:“确是此人,这厮昨日刚逃,我必不会认错。”
“老爷,怎么办?他们在扯犊子,这厮明明是三天前兄弟们捉的,他却说什么昨日放跑的逃犯。”
“这是要来抢功来了,一个建奴人头五十两,谁都想咬一口。”
“这帮丘八,鞑子入寇拿我们当肉盾,见了好处倒是冲锋在前,真是可恨”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叫骂起来。
孙秋水确实想到过会有人来强抢,但是却没有料到眼前这伙乱军居然装备了不少火器,甚至还有几门虎蹲炮,披甲率也有将近五成。
“看来今年的真要举债度日了。”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主意,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想到还要负担堡前近五十人的酒肉,财帛,整个人颓然地坐在板凳上,瞬间苍老了十多岁。
见土堡久久没有动静,墙下的匪首也不禁着急起来。
他带的那几门虎蹲炮都是撑门面的空架子,根本没有炮弹。
“看在守备的面子上,堡我们就不进去了,以免惊扰了妇孺,一会儿交了人,就在外面置酒宴劳军好了,两个时辰后你等自己领人出来。”
赵福怒极,双眼通红,盯着堡前的乱兵离去的背影,一拳狠狠砸在垛口上。
陈楚见周围众人或低头不语,或无能狂怒,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自从被关入地窖后,陈楚想了无数套后续剧本。
最坏结果就是沦为杀良冒功的牺牲品,不过那样倒是有一个痛快重开的机会。
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那个叫戚大义的小家伙,看上去就要到进学的年纪了,之前听闻复州县城的私塾名额抢手,是需要打点关系才能进吧。”
陈楚平静地看着众人,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
“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精壮汉子,这么冷的天气身上也没穿几件厚衣服。就为了省下点毛皮去换点银子补贴家用,现在又要挤出酒肉财帛劳军,啧啧啧。”
陈楚话没说完,就被赵福一拳砸在了墙垛上,同时被抓住了衣领。
“狗鞑子,就算我等会儿放了你,你也别想完整的离开孙家沟!”
“你想如何?”
陈楚转头啐掉了嘴角被打出的血块,与赵福四目相对。
“剁了我一只手脚,下面的人如果是建奴假扮的,见我这样,不得屠光了你们?就算不是建奴,他们也有一万种理由整你个滥用私刑,私通要犯。”
赵福用力松开了手上的衣领,眼神中满是杀气。
陈楚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现场众人,时不时点点头。
之前把我当小猪仔打量,如今势必要加倍奉还。
孙秋水捋须沉思片刻,命人将陈楚身上的绑绳全解开,随后说道:“敢问这位陈兄弟,突然诘难意欲何为啊。”
“事到如今,我是不是女真人已经没有意义。”
陈楚并没有接话,起身活动了这几日被拘束的筋骨。
“如今你们进退维谷,就算打发了眼前这群家伙,看你们这穷山沟八成得全村要饭去。”
众人面面相觑。
陈楚就近找了土墙垛口,坐了上去。
“唯一的方法,只在于你们。”陈楚看向赵福。
“狗。。你这厮说什么鸟话?”
“三成的机会!”
陈楚不理会赵福,说着一只手伸起三根手指看向众人,随即一改脸上笑容,严肃地扫视了一圈。
“三成的机会,宰了下面这帮丘八,你们有人会死,但是他们的兵刃火器财物就都是你们的,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们。”
墙上的动静渐渐吸引了堡内避难的村民,纷纷汇集了起来,在门楼的衬托下,墙上众人在他们眼中好像在演一出戏剧。
陈楚甚至听到了嗑瓜子的声音,随即脸上恢复微笑,向墙下村民招了招手,另一只手又伸出四根手指。
用略带嘲笑的语气说道:“七成的概率,计策失败,孙家沟上下被屠,男的全部斩首变成军功被他们换成银子,妇孺无论老弱——为奴为婢为两脚羊。”
一旁的赵福,齐大贵等人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孙二七也面有愠色,死死盯着陈楚。
要不是碍于两个老人在旁,陈楚现在大概率已经被丢下土墙了。
陈楚又将两个手掌全部摊开,向上做出投降的姿势。
“十成的机会,把我送出去,你们就缩在这堵破墙后面,看着我跟他们拼命,等我战死了,为了活命,你们会拿出所有的财产和粮食,笑着劳军。姊妹妻女给他们陪酒陪睡,送走这帮瘟神后,你们会发现自己除了身上的这身破布就什么也不剩了。然后孙家沟就会陆续有人逃荒,不出一个月,就会全部死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等明年的这个时候,再也没人会记得这个鸟地方。”
说罢,陈楚指向孙秋水。
“或许你的儿子能够活下来,但他一定活不久,要么当狗要么去死!”
陈楚说罢站起身,再次环视了众人,笑着大声说:
“诸位,无论你们选哪条路,陈某一律奉陪到底。”说着陈楚长揖到地。
空气仿佛静止了,良久,孙秋水起身看向陈楚,回了一个拱手礼。
“敢问陈兄弟,你选哪条路。”
陈楚笑了笑,神情一转严肃地说道:“我不会选。”
字词说的斩钉截铁,将整个堡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陈楚深吸了一口气,在近一分钟的沉默注视后,严声说道:
“我几次死中求生,五步距离,鞑子连续向我射了三支箭,两支射偏了,擦着我的头皮和我的大腿过去,难道我还要选择去猜鞑子第三支箭的准头吗!不!我不会做这种愚蠢的选择!我会用全身的力气向前撞,要么一头撞死在岩壁上,要么把鞑子给撞倒,然后用尽任何能用的手段宰了对方!”
陈楚停顿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心神,又开口说道:
“亦或是在荒原上流浪数日,缺衣少食,这时遇到狼群向我四面八方冲来,难道我要选择去猜那帮畜生哪个先咬我,哪个后咬我,哪个咬的深,哪个咬的浅吗?不!我也不会去做这种选择,我会举着刀也向他们冲过去,以牙还牙。”
墙下的围观百姓纷纷握紧了拳头,互相点头。
赵福,齐大贵等人看向陈楚的目光也从原本的鄙夷与轻视变为了热切。
“陈先生一席话,如雷贯耳。老夫还请先生赐教,救我孙家沟上下数百口。”
孙秋水走到陈楚身前,欲行大礼,陈楚连忙将他扶起。
“孙。。孙大爷,您这是干嘛,万万使不得。您是长辈,拜我一个后生算怎么回事。”
陈楚没想到自己临时半真情流露半瞎编的一套营销话术居然能起到那么大的效果。
这个时代的人内心也太单纯,太善良了。
小插曲过后,陈楚来到了赵福面前。学着见过的躬身礼,重重拜了一拜。
“然而我并没有被狼咬死吃了,一支箭矢在最后关头射死了我面前的狼,救了我。”
陈楚向赵福伸出了手。
“赵大哥,如今又到了这个时候,你是否愿意再当一次保卫我们所有人的箭矢,去杀死那些妄图吃我们血肉的凶兽吗?你浪费的那两支箭,我会百倍补给你。”
赵福点了点头,同样伸出手与陈楚紧握在了一起。
墙下村民们见状纷纷喝彩叫好,一旁的孙秋水等人也颔首称是。
一番鼓动后,孙家沟上下百姓忙碌了起来。
连孙玉昭在听到陈楚之前讲话后也一边牵着戚大义一边到处帮忙干活,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秋水兄,后生可畏啊,我等此次如果能度过此劫。。。”
孙七看着眼前忙碌的众人,竟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孙秋水眼中亦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泪花。
眼前的孙家沟上下不知何时竟变得空前的团结,不似平时懒懒散散,一盘散沙。
“和那时候真像啊。”孙秋水喃喃地说道。
辽东虽已经过了正月,但依旧严寒,一早太阳虽看似出了晴,然而到了正午前几刻,便又开始阴云密布,朔风阵阵。
陆续又有几队土匪与乱军来孙家沟前合流。
众匪徒见人手聚的多了,便在村口拆了些茅草房,圈了块空地做了营寨。
待到营盘搭建起时,漫天阴风又卷下了一天大雪。
突来的暮雪中,一支火把时隐时现,两人顶着朔风缓缓前行,孙二七打着火把,这头牵着粗绳,那头连着陈楚被绑缚着的上身。
“伯彦,我并没有完全把握,或许便一去不回了。你们的大管家说的有道理,若有不测,你也可以带着小姐逃出辽东,前往江南,也算是留有希望。”
“陈先生说笑了,小弟我胆子小,见不得亲近之人受难。此次若真的一去不回,那也好过余生流落异乡。”
二人行进间,身后升起了袅袅炊烟。
“看,炊烟升起来了。”陈楚笑着说道。
“确实比往常过年时生火快了许多。”
土堡内空地上,临时支起了三个柴火坑。
戚大义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着眼前三口大锅里煮沸的肉汤,时不时吞咽着口水。
孙玉昭和一众小姑娘们坐在锅前看着火候,时不时拨弄几下柴薪。
妇人们在有条不紊地将煮开肉汤灌进一个个粗瓦罐里。
伙房里人群进进出出,将一屉屉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放在独轮板车上,孙七领着一群老汉们支起了大油锅,将白面馒头统一过了宽油,炸地焦香金黄。
然而这种如过年般热闹忙碌的场景却并没有什么欢乐的气氛。
孙秋水神色凝重,来回踱着步,时不时检查着独轮板车。
不断增加的乱兵人数,让这一次劳军消耗的粮食几乎是孙家沟所有的存粮。
风雪间歇,齐大贵冲上了土墙,死盯着土匪营盘。
见到孙二七“押解”着陈楚,正走到贼营门口,营盘里涌出一伙贼匪将二人分开,各自架了进去。
一骑从营中驶出,来到土堡前大声催促着劳军。
“一定要等到他们亲自过来催促后再出发,让他们多饿一会儿。”
听从陈楚临行前的嘱咐,众人纷纷开始将酒食打包装在三辆板车上。
三辆板车分别装满了小瓦罐盛的咸肉汤,白面馒头,大缸烧酒。皆用粗布的厚棉被盖了个严实。
孙秋水最后又检查了一遍独轮车,点了点头。
土墙上的青壮拉着号子把闸门一点点升了上去。
青壮们十人一组,前后扶着板车,缓缓往前。
方才炸馒头的老汉,各自带了唢呐二胡等乐器,跟在车后吹拉弹唱。
后一队青壮带着临时拼凑的桌椅板凳,以及做馒头剩下的十多袋小麦粉,跟在后面。
一时间好像是在送新娘子出嫁一般。
听得远远吹拉弹唱的动静,营盘的匪兵好奇地聚集了起来。
“咱大哥是准备娶了孙家沟的小娘子当夫人?”
营门前一个贼眉鼠眼的匪兵笑嘻嘻地打趣道。
“这穷地方人可真讲究啊,不像其他地方的刁民,每次要他们劳军都好像要挖了他们祖坟一样。”
“大哥果然足智多谋,几句话就叫这帮泥腿子心甘情愿地犒劳弟兄们。”
“要不,等一会儿吃饱喝足了。咱去堡子里看看,找点乐子?”
众匪说到此处,不约而同地淫笑了起来。
乱兵们本就没什么组织,大部分也只是各处的土匪合流,也没有什么规矩。
孙二七虽说被人捉进了营盘,却被晾在了一边,也没人搭理他,于是趁着群匪们不注意,混进了营帐间。
陈楚被几个贼兵架到了一处大帐前,群贼便将他身上捆绳卸了,几个老贼从帐子里走出。
领头的正是之前在土墙下叫门的匪首,此刻却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大红棉甲,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恭敬地将陈楚请进了大帐中。
帐里面两侧随意摆放着各种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有些甚至还残留着血迹。
见那匪首一副恭敬的模样,陈楚也感到疑惑,想到了自己费心打扮成女真人模样,难道看上去比五十两银子还值钱?
“建州老八爷托我等兄弟来接应大人,让大人受惊了,真是奴才们考虑不周。”
那匪首将陈楚搀扶到了帐篷上座,随即谄媚地朝陈楚拱了拱手。
陈楚当下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自辽沈两座大城陷落后,数千里的辽南被后金几个月光速席卷的原因。
努尔哈赤甚至将主力都扔在广宁一带,只派了半支偏师就搞定了金复海盖四卫。
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甚至还不如筛子。
袁应泰你可真是打的一副好牌!陈楚暗自骂道。
见陈楚始终沉默,那匪首尴尬地笑了几声,随即又说道:“我等奴才奉八爷的旨意今次来投靠主子,就为了今后大汗雄师攻下整个辽东,奴才也能跟着主子建功,沾点主子的福气。”
八爷?老八?陈楚装作沉思,眯起眼看着这几个匪兵。
这个老八或许是某个后金贵族,但是具体是哪个他自己也没有头绪,于是决定不冒险乱猜免得起疑。
“靶爷?”
陈楚故意用很蹩脚的汉语说道。
随即把自己头上的绷带解下,露出了刚剃的女真金钱鼠尾发型。
然后朝三人讲了一通自己现编的语言。
匪首三人听着陈楚滔滔不绝,抑扬顿挫地讲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各自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鸟语?”
“大概。。是女真人的方言吧,我听说他们有三大部落,想必各处还没有统一官话。”
“难道这位女真主子不会说汉话?”
“我听认识的兄弟说,后金有许多是从极北来的野人,有些连筷子都不会使呢”。
陈楚一边继续说着自己都不懂的鸟语,一边观察着眼前三人的神情。
确定了眼前这三人根本不懂满语后,不由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三人见陈楚大笑,也纷纷尴尬地陪着笑脸。
而后陈楚将抬手在几案上一拍,大声说道:“你们地,去偷袭,帮大汗打明军。复州地,包衣阿哈,给你们分,将来,抬旗,封王!”
陈楚一时兴起又重复了好几遍。
这三人逐渐明白了过来,各自喜上眉梢,觉得眼前这个不怎么会说汉语的“主子”,一定是之前他们见过的“贝勒爷”眼中的大红人,居然能随便说抬旗封王。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只要跟着眼前之人在复州干好了,一定都有光明的未来。
帐外,土堡的劳军队伍一路吹拉弹唱,来到了兵匪营盘门口。
这些老匪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开心出来劳军的泥腿子,好奇地围了上来,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孙二七从一旁角落现身,来到了车队前,朝乱兵们行了一礼大声说道:“各位壮士!我家老爷念及诸位卫国戍边不易,特意备了酒肉劳军,诸位尽情吃喝,尽情吃喝,吃不了兜着走啊!”
说罢指挥着车队布置起了宴席会场,折叠的八仙桌和椅子被支棱了起来。
又招呼着青壮们将一袋袋面粉搬进了自己方才侦查选好的一处空帐篷。
聚集的土匪乱兵顿时安静了一会儿,随即欢呼起来,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容。
待布置好了会场,独轮车上的粗布被子掀开,升起一股蒸气,空气中瞬间充盈了咸肉汤和炸馒头的香味。
这些人聚集在长生岛,没料到偌大的岛屿竟只有一个村庄,抢都没地方抢。
又值正月里苦寒,随身携带的物资很快消耗殆尽,已经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了许多时日。
见到眼前的盛宴,各个如饿虎扑食,冲上来抢了就往嘴里塞,一时杯盘狼藉。
孙二七与一众青壮侍立两侧,拿着空碗卖力地招呼着,如农家喂猪一般,不断有营帐内外的散兵游勇闻着香味过来。
不多时,陈楚和几个匪首勾肩搭背地走出了营帐,脸上同样欢声笑语。
孙二七见了,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冲上前去抓住了陈楚的双手,带着哭腔对一旁的匪首喊道:“军爷!这可是个真建奴,小的们捉他折了好几条人命,莫不要让他再走脱了呀!”
那匪首见状,把孙二七踹到了一边,朝他吐了一口浓痰。
“呸!这是我等暗藏在建奴那边的兄弟,真是瞎了你的狗眼,再敢乱说,小心你的狗头!”
那匪首听得地上孙二七的悲鸣,打消了内心最后一丝疑虑,看来那个建州贝勒爷说的是真的。
继而又训骂了一会儿,渐觉得无趣,于是又一脚把孙二七踢开,转身迫不及待地加入到了会场土匪们的狂欢之中。
陈楚看了孙二七一眼,并没有理会,亦顺势坐到了匪首旁边,一个在旁侍立的青壮见了,连忙将单独盛好的肉汤和馒头端了上去,恭敬地呈在几人面前。
起初在烹饪时,陈楚特意嘱咐在肉汤里多加盐,且加了些生面粉让汤浓稠一些。
馒头也要充分过油炸过后撒上粗盐调味,这使得肉汤和炸馒头变得比一般油腻和重口许多。
常人吃的多了,必定会口渴,届时就能喝下更多的酒水。
随着一阵混乱地胡吃海塞后,土匪们渐渐觉得口中发干,纷纷闹腾起来要酒喝。
陈楚环视了一眼前混乱地匪群,微微点头示意在身后侍立的青壮们。
孙二七从怀中掏出一方红色手绢朝土堡挥了挥,立时土堡内第三辆独轮车载着一缸烧酒和码放整齐的粗陶碗来到营前。
“啊哈哈哈,烧酒来喽!”
扶着独轮车的齐大贵吆喝着。
青壮们纷纷上前将酒卸了下来,给桌上的贼厮们不停地倒酒,他们喝到了上好的烧酒,更加兴奋了。
“你们知道吗,爷上回在榆林铺村,可享受了一把齐人之福!”
陈楚身边喝嗨的匪首一边说着一边脱了上衣直接跳到了桌子上,肥硕得身躯竟开始扭了起来。
“你们猜怎么着,前后抢了十几户泥腿子,那滋味,简直美地很!”
台下众人纷纷起哄。
“那你咋还在这鸟地方鬼混!”
“就是就是,你这厮就知道吹牛,小娘子急眼了,还不给你命根子噶了。”
“狗屁!不过就是被咬破点皮而已。”
那喝嗨的匪首大笑了一声。随即在自己的随身包袱里摸索了一会儿。
在台下众人的惊叹声中。如变魔术般将一件又一件不同尺寸的珠宝首饰丢了出来,扔向台下,每扔一件,众人就一阵欢呼起哄。
“爷爷今天给你们开开眼。”
匪首说罢,一把将包袱直接抛向空中,珠宝首饰霎时散落了一地。
兵匪们的情绪瞬间沸腾,如失心疯了一般,大叫着争抢起来,抢到后怪叫着就往自己怀里塞。
“以后跟着爷,爷带你们飞。”
众贼匪一阵附和,纷纷向着匪首作揖。
空气中刺鼻的酒气,臭气混杂在一起,陈楚只觉得一阵恶心头晕。
此时飘来一方红色丝绸头盖停在了他面前,看起来用来包裹珠宝的,被群匪们随意扔了。
头盖上面绣着鸳鸯戏水,那鸳鸯旁边绣着的,正是“百年好合”,被暗红色的干血盖了大半。
凉风吹过,那红色的绸片飘了起来,在陈楚眼前旋转,好似在回旋起舞。
陈楚默念着时间,坐在这桌腐化堕落的宴席中一言不发。
曾经代表着“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红巾军服现在松松夸夸地穿在这些胡吃海喝地兵匪身上,衣服背后的“天兵”二字被酒渍浸污。
或许他们都曾是食不果腹的军户,但当他们举刀向自己人的时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陈楚恍惚间看见了无数老弱,妇孺,孩童,站在他们的身后。
每张脸都齐齐看向陈楚,嘴角微微上下起伏。
耳边响起了无数冤魂如泣如诉,无数模糊的面孔诉说着自身遭受到的苦难。
“别愁眉苦脸了,喝一杯吧!”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赵福给陈楚倒了一杯酒。
“某年轻时也这样,想着能够拯救受苦的百姓,然而受苦的百姓却越救越多,某觉得苦恼,便不再去想了。”
赵福说着饮了一口杯中的酒水,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接过了酒碗,陈楚看向四周。
长生岛青壮们已经都到了会场周围,众人目光期待的看着自己。
看了一眼碗中的倒影,陈楚仰头喝净了碗里的烧酒,灼烧感自咽喉充盈胸腔。
长喝一声跨步上了八仙桌,直面那个正在跳着肚皮舞的匪首。
那厮还以为陈楚是要上来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竟想拉着陈楚一起跳。
陈楚盯着眼前的匪首,又朝四周鹰视狼顾,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睁大眼睛大喊道:
“杀贼!”
手中酒碗径直砸向眼前舞动地脑袋。
那匪首重心失衡,被生生砸下了八仙桌,飞溅的瓷碗碎片竟直接卡在了他的头皮上。
“大贵!”
孙二七大吼着将火折子扔给了在酒车旁的齐大贵。
“嗯呐!”
早已经把火把从酒车里拿出的齐大贵呼应着接过了火折子,点燃火把,用尽全力扔向了远处一顶贼兵帐篷。
火把在空中划出一条彩虹般的曲线,径直飞进了帐篷入口,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爆炸。
火光瞬间将帐篷四周淹没,又接连引燃了周围挨着的帐篷,几个贼兵来不及反应,被瞬间烧成了焦炭。
正是孙二七方才到各个空帐篷里到处泼洒面粉,引发了粉尘爆炸。
“杀贼!杀贼!杀贼!”
青壮们也纷纷大喊起来,从各自脚边,桌下,拿出了各种器械,石头,桌椅板凳等看得到的一切武器,冲向会场之中。
孙家沟的青壮们人人都如野兽一般地嚎叫着,发泄着自己常年压抑着的情绪。
而本该猛烈抵抗的乱兵土匪们却恍如集体脱力一般,鲜有人能从椅子上站起,被青壮们砸的头破血流。
这时一队外出扫荡村落茅屋的精锐贼匪们见营寨火起,快速冲了回来。
他们个个穿着棉衣棉甲,头戴八瓣帽儿铁尖盔,起初以为是内部火拼,后来发现是泥腿子们反抗作乱,便大呼着提刀向前,一路扫荡镇压。
“投降免死!抵抗者杀!”
全身棉甲的贼兵大吼着,挥舞着雁翎刀左劈右砍,几个青壮接连被砍翻在地,一时间竟无人敢靠近他们。
赵福见冲进来一股强贼,即刻拔出藏在腰间的解手刀,从侧面直冲过去,身法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将一名贼兵当场割断脖子,顺势起脚踢飞身前长凳砸向前方,暂时逼退了这伙强贼。
“以我为主!列阵!!”
赵福向四周慌乱地人群大声叫喊,逐渐有回过神的青壮们聚拢过来,以赵福为中心组成了圆阵。
外层青壮们用草叉,犁耙,组成了外围刺枪。
贼兵们的攻势被刺枪不停阻挡,虽然多数不致命,却也无法近身,只得忙于招架。
见阵型占据了主动,赵福长刀前举。
“退!”
猛地大吼一声,圆阵外围青壮猛地向侧后撤步,面对贼兵留出一个小口。赵福,齐大贵,等日常打猎的一组人从刺墙后猛地持刀杀出。
贼兵们猝不及防,瞬间数人被砍翻在地。
赵福大吼将长刀直接插入了领头一名批甲强贼的嘴里,鲜血喷涌之下如杀神降世,其余贼兵皆肝胆俱裂,当场失去了抵抗意志,跪地求饶。
那匪首被陈楚用酒碗砸懵了,肥胖的身躯重重跌在了地上。
陈楚冲上前去,将一根竹筷直接扎入了他的眼眶,随后用全身的体重将竹筷子猛压到底。匪首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想要抵抗却觉得浑身无力。
“这是榆林铺乡亲们赏你的,可还舒服?”
陈楚恶狠狠说着,头上已是满头虚汗。
待将竹筷子压到了底,又猛地拔出,肉筋连带着眼球飞了出去。
而后竹筷又扎进了另一边眼眶,此番陈楚却没再用力,站起了身,任凭他在地上打滚哀嚎。
那匪首捂着左眼惨叫,右眼插着一支竹筷,两眼皆成了血洞,血水喷溅流出。
浑身披头散发,像一块成精的五花肉在地上扭动。
双手在空中乱划着,好像在抵抗着什么东西。
残余贼匪们还想聚集镇压,然而大部分刚站起身,就开始头晕目眩。
有人径直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有人呼吸急促,脸庞发紫。
为数不多还能正常行动的也被赵福,齐大贵逐个点名,或杀或俘。
“交给你们了。”
陈楚说着捡起地上的碎瓦片,割了自己头上的金钱鼠尾,在一处篝火旁找了张板凳坐下后,便觉得浑身再也没有了力气。
“头孢就酒,说走就走。”
陈楚苦笑调侃着,用自己现代人的抗药性去和古代人赌命,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勉力从怀中掏出了一板全部扣完的头孢克洛分散片,看了一眼说明上写的注意事项,而后将包装随意丢在了火中。
忽地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云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陈楚慢慢地伸展着全身,斜倚在床榻上。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睡到干净的床铺,也是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
昏睡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清晨才从床上才悠悠转醒。
阳光逐渐洒满了庭院,响起清脆的驼铃声,隐约间听到有人在低声细语。
“陈先生醒了。”
伏在门上偷看的戚大义见到房间里的动静,朝着院外小跑出去。
陈楚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举到了他干裂的嘴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见一旁几案上有手巾铜盆,便拿来搓了搓脸。
不久后,一位穿着青色长裙的少女双手拎着食盒顶开了房门。
孙玉昭这几日一直和戚大义守在房前,除去给昏迷的陈楚换衣洗漱等由孙二七等人打理外,房屋内外的打扫全被她个人承包了。
晨光透过打开的门扉,半撒在少女修长的身躯上,拖长的裙摆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少女拎着食盒,牵着戚大义的小手,慢步走到房间的桌案前,将盒中的几样糕点、腌菜和一碗稀饭笨拙地摆了上去。
让陈楚傻愣愣地看着眼前如油画般的场景,眼前一个模糊地轮廓在脑海中浮现,冰冷的脸庞,慵懒的双眼,以及那些衷心的话语。
时间是贪婪的,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总是会独自吞噬所有的细节,似乎现代的记忆正在脑中不断消退。
“陈先生,这些绿豆糕是姐姐亲手做的,里面加了野蜂蜜,可好吃了。”
稚嫩地童声打破了陈楚的思绪,陈楚看着眼前的少女陌生的面庞,尴尬地笑了笑。
自己竟然一时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
从昏睡中清醒的大脑反应还很迟钝,陈楚不由得盯着少女的脸庞仔细回想起来,足足看了一分钟。
“姐姐你的脸好红。”戚大义说着偷偷塞了往嘴里塞了一块绿豆糕。
少女听了一把捂住了戚大义的小嘴,慌张地朝着陈楚欠身,牵着男孩小跑了出去。
陈楚见她走了,也没有多想,独自到桌前吃起了早饭。
与此同时,孙堡正厅内,孙秋水看着眼前的二儿子,心中的巨石总算放了下来。
言语间了解到此次去辽阳倒腾山货,虽比平时多换了一点粮种,然而回程的路途上几乎九死一生。
走过冰封的江面时遇到狼群,五个护卫死了三个,这才惊险的将孙家沟商队的脚力——五头骆驼组成的驼队带了回来。
“你是说,现在辽东到处都是宣调北上的官兵?”
孙秋水听了孙理的见闻,一再确认道。
“是的父亲,孩儿从辽阳一路南下回程,路上几乎都是官兵和流民,我们的驼队被裹挟在流民潮中,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那些军士好像都是外地的,都在往北赶,有时候和流民撞上了,一阵混乱不堪,而且孩儿似乎还看到了陈总兵的帅旗,不过远远地没看真切,此外还有一些拿着白蜡杆的土司兵也在陆陆续续地北上。。”
孙理说着沉吟了片刻,又补充道:“而且看似不是寻常行军,各种大小火器一应俱全。”
“什么!你此话当真?确定是陈策陈总兵的帅旗?”
孙秋水脸色微变,得到孙理一再肯定的答复后,陷入了更深的担忧中。
“既是浙兵北上,那为何土司兵也要同行?辽沈本就有土司兵驻守,难道事情当真已经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了么?”孙七若有所思地说道。
一阵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厅内,半空中时而传来几声黑鸦的聒噪声。
孙秋水自从见到袁应泰四处诏安土匪乱兵和蒙古人后,便在内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多次派商队越过复州北上往辽沈倒腾,打探消息,以便早作防备。
整个辽东镇自熊廷弼去职后,各处防务早已漏洞百出,勉强靠着外地的几支善战的强军才勉强能够镇住几座大城市。
其中以由陈策,戚金率领的浙兵营和酉阳,石柱两地的土司兵最为善战。
而如今居然也全部出动了。
“那你回来时,可见到你大哥了?”孙秋水又问道。
“大哥现在还在羊官堡。”
孙理答到,又思索了一会,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羊官堡比起以往少了许多军士,前后又有几队老兵调回了复州城。按大哥的意思,现在的人手也不过勉强塞满城墙火器位罢了。”
说罢孙理从包袱中拿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给众人传递。
孙秋水读了半晌,随即脸色涨红,呼吸有些急促,把信纸狠拍在桌案上。
“这个混账东西!还未同建奴开战,我大明的一个城堡守备居然已经想好了怎么举家逃亡!”
孙秋水大骂着将信件直接撕碎扔在了孙理的脸上。
“我家自成化年间便世代居住辽东,历代先祖什么样的鞑子没有见过,可还是在辽东生根发芽繁衍至今。如今不过是让鞑子占了一时的便宜,他就要想着举家逃亡江南,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大哥只是不愿连累家人,并非怯战,只是念及情况凶险,若辽沈一线事有不谐,辽南必一片糜烂,故而请父亲暂且往登莱避祸。”
孙理说罢匍匐在地,重重地朝孙秋水叩了一个头。
良久后,孙秋水气息稍定,指着地上跪着地孙理,大声说道:“你现在写信去告诉那个小畜生,他老子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辽东,他最好也别离开。要是他投了建奴,死了就别进祖坟!”。
陈楚吃完了早茶,正准备来到前厅向众人道谢。
远远就听到孙秋水在大发雷霆,孙理狼狈地退了出来,和陈楚稍微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往门外走去。
陈楚进了厅堂,见众人还在议论不休,于是独自坐到了边角上静听。
“若是官军此次能够战而胜之,虽不能立时剿灭建奴,但辽东局势也会好上许多。”
一旁的孙七抿了口茶水,又说道:“若是官军又败,只希望袁经略能够坚守辽沈,凭借着坚城据守,如果。。。”
孙七欲言又止,而后摇了摇头说道:“必不会那样的。”
“伯彦,你怎么看?”孙秋水问道
孙二七一直在旁沉默不语,见父亲问话,拱手说道:“辽南沃野千里,人口众多,建奴早已垂涎三尺,甚至连我们这偏远的长生岛都安插了细作。若是辽沈有失,则辽南几乎无险可守。”
说罢眉头深皱,无力地继续说道:“恐怕届时朝廷会直接弃地退守广宁一线。”
现场众人一时无言。众人看到了在角落安坐的陈楚,不由得起身迎接。
“我等刚出险境,又临大敌,着实让先生见笑了。”
孙秋水苦笑着向陈楚赔礼。
“不妨事,我也才刚来,不愿意打断你们说话。”
孙秋水从几案上拿起了一个盒子,在陈楚面前打开,里面皆是缴获的珠宝首饰,金银玉器。
“如今局面糜烂,辽东镇恐有动荡,辽南恐不能幸免,陈先生有大恩于长生岛,老夫决不能置先生于险地。”
孙秋水说着,从怀中又掏出了一份文书和一些银票。
“这是孙家沟的路引,前番先生率我等荡寇也有些缴获。老夫愿倾尽全村之力助先生离开辽东避祸。先生大才,当为庙堂所用。”
孙秋水认真地朝陈楚行了一个拱手礼,而后厅内众人亦对陈楚表达了感谢。
“待辽东此番乱局稍缓后,还请先生回到长生岛看一看,我等必出堡百里相迎。”孙七说道。
“乱局稍缓。。我可没有麦克阿瑟那种脸皮。”
陈楚轻声说着,无奈地环视众人,想到了历史上辽沈陷落后,后金席卷辽南,大量的女真贵族从他们的山沟里出来疯狂圈地,把汉人变成他们的包衣阿哈,陈楚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我不会用父老们的血汗买船票。”
陈楚笑着对众人说道,
“目前的局势,沈阳,辽阳必会失陷,在下决不能就这样离开辽东!”
众人面面相觑,疑惑地望向陈楚。
“先生何故要把自己置身险地?”
陈楚在众人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脑海中最后预演了一遍语句,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环视众人,长叹一声说道:“宋末时,临安有一世家为元寇所迫,流亡海外万里,历经艰难困苦,却始终不忘故国。”
说罢陈楚强行挤出几滴眼泪,神色惆怅地继续说道:“然而待家业有成后,他们却发现已经远离故土太过遥远,以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航线了。”
“那他们一家岂不是成了海外浮萍?”孙二七惋惜地说道。
陈楚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但他们全家从来不敢忘记故土,将找到回国航线作为家训,代代相传,每一代人除长子外,都必须出海寻找故土,一直持续到本朝年间,前后已有几十名族人葬身大海。”
陈楚嘴上说着,心中不自觉和自己的经历比对了起来,不禁入了戏,流出了眼泪。
“直到本朝,有一族人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出海,历经艰险,海船倾覆九死一生,最终被海浪冲刷到了辽南之地,才知道如今神州的局势和当初元寇入侵是何等相像!”
陈楚带着哭腔大声说道。
“难道此人正是。。”
陈楚点了点头,简单擦拭了眼泪,对着孙秋水昂首大声说道:“故国大宋已亡,本朝太祖率义军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如今鞑子入寇在即,在下人微言轻,虽不能行当年岳鹏举之事,但也有宗汝霖三呼过河之志!愿竭尽全力,帮助辽南父老死守家乡。”
陈楚说罢,静待着众人反应。
“先生高义。”孙七说着重重行了一礼。
“可是先生毕竟来到辽东不过几日,而且前番还被我等误当成建奴,使得先生受尽屈辱,着实令我等惭愧,着实无颜面再受先生大恩。”
陈楚放声大笑,对着众人说道:“正因为我被当成建奴,才知道诸位的气节和血性”
随即抱拳拱手,对着在座众人躬身行了一个罗圈礼。
“朝闻道,夕死可矣。若是每到一处便要熟悉个几年,那人生百年又能做成什么事呢?。”
“可是,如今辽东强军全线北上,可见奴贼猖狂,辽东恐危若累卵,若是事不可为,我等死了便死了,也算是能葬在故土,可先生若遭遇不测,届时大体身处他乡,无法魂归故里,老夫九泉之下可如何向先生家人交代。”
孙秋水神色担忧地说道。
“他乡即故土,无论是宋是明,只要有万民黔首生活的地方,就是陈某的故乡。”
陈楚盖上几案上的珠宝盒,交到了孙秋水手里,继而又说。“吾既宋人,亦是明人!”
随即拿起了桌案上一支毛笔,当场折断。“若有二心,有同此枝!”
拥有大量石灰矿产业的长生岛,只是复州卫西陲一个人烟稀少的穷山沟。
自明朝初年复州卫设立时,拥有数座露天矿场的长生岛为辽东乃至蓟镇边防提供了大量建材原料。
初春时分,冰雪化冻,客卿陈楚走在通往山间的小路上。
手握着缴获的一半金银珠宝,他需要为长生岛组织一支自卫民兵,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些准备。
然而最受众人期待的赵福却领了赏银后回山间矿场里去了。
脑海中再一次回想起清晨的场景
土堡里孙七早就等候在他房门前,和陈楚讲述赵福的事情。
“他早年在蓟镇当兵,后来逃到了这里,我们看他有些本事就让他去矿上干活了,每年大雪封山之时,赵福便会领着矿工们去野外打猎弄些毛皮来。”
孙七如是说道。
一想到赵福不同于一般青壮的身手,陈楚又继续问了关于赵福早年的出身,孙七迟疑了一会,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发黄的信件。
“都在这里了。”
陈楚迟疑地接过了信件,顿时觉得手中握着一个沉重的命运。
思绪回转。
顺着山林间的溪流,陈楚来到一片人工开采的灰白色平地——石灰矿。
平坦的场地上错落堆放着不同尺寸的石灰石,一条圆木铺设的道路从山壁延伸到场地中央。
矿工们拉着号子用柴火将岩壁烧的滚烫,随后一组工人将大桶的冷水浇上去。
反复几次,岩壁在冷热相激下竟有了裂纹,待岩石裂纹明显后,矿工们便将岩钉打入山壁,合力将一层石灰岩从山体上扯了下来。
随后工人将扯下的石灰岩敲打成碎石,沿着道路送到矿场中央的窑炉中。
“赵福哥!”
岩壁下,赵福正用凿子敲削着一块刚开采的石灰岩,忽然有人叫他,便停了下来。
回头望去,只见陈楚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打扮,拎着两壶水酒,正在矿洞口同他打招呼。
“之前我昏在地上,多亏了赵福哥把我扛回去,这是我从孙老爷家要来的好酒,当做谢礼了。”
赵福笑着看了眼陈楚,说道:“陈先生既不在孙老爷家出谋划策,来我们这些穷匠户的窝棚作甚呀。”
“来学习学习,长长见识。”陈楚笑着把酒壶放在了地上,蹲下身子仔细看着工棚里的石料。
“小弟在家乡时候,干的也是建造房屋的营生,然而多数时间只是在屋里画着墨线,从来没见过顽石如何变成石料。”
陈楚说着在一块全新开采的石灰岩上拍了拍。
赵福在一块岩石上用石凿敲出了几个小洞,又拿起了身旁的大锤,只是一击便将一块岩石砸碎成数块。
“这些碎岩还要在炉火中分层煅烧七天,才能出石灰。”
赵福如是说着在袖子上擦了擦汗,笑着拿起了地上的酒壶,牛饮了一口。
“陈先生大才,想必也同那些文人雅士一般,画的是那些上好的园子。咱这里都是些粗汉和匠户,上不得台面的。”
“可这园林中的雕栏玉砌,并不是天生的”
陈楚坐在一块刚开采出来没有敲削过的石灰岩上,惬意地伸了伸懒腰,又补充道:“这些石料,有些成了权贵家中的玩物,有些成了九边重镇的城墙。”
赵福咧嘴笑了几声,随即拿起了铲子将方才敲碎的石灰岩铲到背篓里。
“成了贵人家中的景石也好,成了边镇的围墙也罢。无论哪一头都不过是被利用的器物罢了,若是哪天破损了或是从中采到了黄金,也逃不过粉身碎骨的下场。”
赵福说着拿起一块满是裂痕的岩石,竟然用双手直接顺着裂纹掰成了两半。
“这石头是天地间响当当的硬物,却也抵不过冷热相激。一旦激出了裂纹,那便是用手都能掰碎了。”
赵福说话间将两半岩石扔进了背篓里,招呼一个矿工背走。
随后拿起了酒壶猛灌了一口。
“与其都当了贵人们的灰泥墙,倒不如先将自家的篱笆围结实些,也能护住柴院。陈先生万里归国想必是有大抱负的,定不会长久留在孙老爷家当客卿,某不愿让兄弟们成为先生脚下的枯骨。”
陈楚没有回答,而是走到眼前的碎石堆前蹲了下来,拿起了一些废矿看了看。
“冷热相激虽然可以能让岩石出现裂纹,但要开采整座山,却也只是蚍蜉撼树。”
陈楚学着工人们一样,拿起手边的铲子也开始铲起了碎石,边干边说道:
“若是这种方法用多了,引发了山崩或是泥石流,那采矿者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陈楚虽然不是常年干活的人,但也算利落,不一会就铲起了一个小料推。
又拿着铲子同赵福知会了一声,让他稍等。
随即从背起了空背篓,先到矿场边的小溪挖了些黏土与河沙,又到矿场另一侧装了些烧好的石灰和碎矿渣,随后回到了赵福的窝棚里。
“我背篓里的除了石灰之外,都是你们口中的废料。”
陈楚说着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接过了赵福的牛皮水囊喝了一口。
“但若是把这些东西联合在一起。”
陈楚指着背篓里的黏土,河沙,矿渣,石灰,以及一旁的碎石。
拿起铲子把他们搅拌在一起,成了一堆混合的碎块。
赵福不解地说:“从废料,变成废料堆,倒是方便清扫了。”
陈楚笑了笑,又拿起铲子在地上挖了个半米深的四方土坑,将混合的碎块全铲了进去。
又从一旁取来了一桶清水,估算着按坑里混合物75%的体量倒了下去,随即用铲子开始搅拌起来。
坑内逐渐开始冒出热气,又继续搅拌了约一小时,期间也招呼了赵福过来帮忙。
周围的矿工们看到陈楚奇怪的举动也好奇地围了上来。
“此物乃无用废料混合清水制成,未干之时用磨具塑型,风干之后,便会坚如磐石,比起九边重镇用的青砖也不逊色,如果在其中加入竹筋或者钢筋,则会更加坚实,不逊于天子的皇宫。”
陈楚说着看向赵福,后者惊讶地正盯着坑里的粗制水泥浆。
随着时间推移他感到搅拌的阻力愈来愈大。
“比起那些加了糯米,蛋清,红糖的三合土虽说还差了一些,原料却不用粮食了,而且几日便能大规模量产。”
陈楚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笑着说道。
“无用的碎料随意搅合在一起,便能成为堪比三合土的建材。陈先生,你莫非是神仙下凡?”赵福看着土坑自言自语道。
“这不过是粗制的方法,只是验证的原理,真正要用还得二次调整比例,但我要对你说的不是这个!”
陈楚猛地站起身,在赵福面前以手握拳。
“鸳鸯阵为何无敌?乃是方阵内兄弟齐心。我这水泥因何坚固,乃是配方调配得当。而天下百姓因何遭难?乃是没有人领着他们聚成一股绳!”
陈楚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厉声喊道:“赵福,难道就因为一场冤案,你就忍心戚帅的心血付诸东流吗?你逃到这里,整日浑浑噩噩,可还记得戚继光的军法?”
赵福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身体亦不自觉地微微抖动。
“万众一心兮!”陈楚大声吼道。
“群山可撼!”
“你明明还记得这首军歌!”陈楚朝着赵福大声怒喝道,将那封泛黄的信件直接拍在了赵福手上。
如同被激活了体内休眠的开关,赵福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句“群山可撼”,让他两行浊泪不经意间流下了脸颊。
“兵马为安国保民之具,你到底还是忘了戚帅的军法。”
“我怎么可能忘。。”
陈楚摇头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吴惟忠在朝鲜牡丹峰左胁被火枪射中,依旧死战不退,又在朝鲜又救了孙秋水,这些你应该知道。当下在辽沈前线的戚金,陈策,尽管他们新招募的浙兵营早已不是当年的那支天兵,但他们和那些士兵们依旧在践行着戚少保的军法。而你却在这长生岛的矿坑里,天天砸着石头,干等着贼人打进来!”
陈楚不经也拿起酒壶,仰头朝自己的喉咙灌了一口。
“孙秋水只和吴将军在朝鲜见了一面,沾了一点戚家军的影子,却到今天依旧在拼尽支持着长生岛。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刮百姓油水,甚至退还了投献的土地,自己天天过得苦哈哈也要供着羊官堡那二百个家丁最好的吃穿粮饷,每年都要为了粮种和捐税头疼。他可是士绅,按大明律不用交税的!”
赵福颤抖着看着信上内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全营三千弟兄,一天就被自己人杀光了!他们还把所有的都抢走了,没有荣誉,没有抚恤,没有名分,什么都没有了!”